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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九 动若脱兔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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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避免破伤风,柳阿嬷拽着我的手指,反复用药草汁冲洗着。

原本快粘合住的口子现在又炸开来,又蛰又疼,我不仅嗷嗷叫:“好了吧好了吧!”

柳阿嬷一边嗔怪一边为我涂好药膏,然后用薄棉布条把伤口包扎起来,在指背上打了个小结,叮咛我道:“可是不敢沾水。”

我嗯嗯的点着头,做出听话的模样,省的她再继续审问,谁用金器划了我这么深一道口子。

方才如盐腌痛间我也在寻思着这个问题——我为什么要信任这个小疯子?

而思考出来的答案,想必信任的起因是源自小疯子说过“把我的人头卤了给大家尝尝”这句话。

卤自己的人头,而不是卤别人的,说明她心中存有着一种少有的,甚至是许多人无法企及的“善根”和“没有分别”。若不然,在我回敬她同样一道伤口时,她缘何会不怒反笑呢?!

但是我还是错在,过分放大了她隐藏的“正面”,过分忽略了她裸露的“负面”。

就像红楼梦第二回贾雨村对于宝玉的“正邪两赋”论——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;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,又在千万人之下。

大公主亦是此类。

其不近人情之举,现在宫中已是人人提防。

瞧着桌案上几大篮淑妃娘娘刚刚又着人送来的小礼物,吃的有甜酪,蜜饯杂果丝,酱卤鸭舌。玩的有毛毡娃娃,油纸风筝,七彩琉璃球……

送这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,又像是公主一份,我一份了。

这样的心思真别说,很是受用。

元月十五上元节,这一天终于到了。

我在皇后娘娘午后小憩之后,缓步无声,毕恭毕敬的将手中的托盘,未倾半分的呈到了昭庆殿。

大殿中的皇后此时正沐浴在刚刚破云而出的阳光里,将一身华丽的玫红色明霞锦,掩映的艳泽夺晖。

头上倭堕髻,耳中明月珠。

自然柔软的倭堕髻单向一侧俯偃,正如娘娘此刻慵懒闲适的倚在月牙凳上。

画师在一副颇大的画布上浓墨重彩,尽心把皇后娘娘的样貌跃然于纸上,绘影绘声间绘出她崭露头角的温婉气质来。

而皇上就安稳静坐在一旁,看起来下足了血本,舍得花费大量的时间,像极了一对恩爱夫妻。

并且暖言暖语的说道:“以前咱们画过帝后朝服之像之后,为梓童再画一幅常服风姿,寡人心中揣了好多年了。”

如是无聊的等候早该打起了瞌睡,可因为一直被皇上含情脉脉的目光包围,皇后不时羞臊的脸颊绯红。

从臃肿渐变成丰腴,从受冷落到备受关注,幸福中的女人,气质转变的很快。

只不过这一切假象,很快就要随风远去了。

假作真时真亦假,假的太久,大脑已经自动催眠,叫人误以为这真的是一份温馨画面。

我急忙从气氛中抽身,始才开了口。

“启禀圣人,娘娘。今日这最后一剂霄水丸送到,愿娘娘服用后容颜更盛,圣心永隽。”

他们的目光纷纷抛过来。

皇上先启口:“梓童,先把药服下,再慢慢画,不着急。”

皇后巧笑着拿过那五枚药丸,手上的戒指映着光束闪耀着,一颗一颗的以水送服。

我说过,不好嚼的,里面的药粉会染了牙齿。她求美心切,便十足听话。

待她服用完毕,我和皇上对视了一眼,以作示意。

我看见他的眼中有一种力量正在腾云驾雾,比阳光还要耀跃。

行礼退下之时,这阴天乍晴的阳光更加明媚了,仿佛在透支着春寒时节的能量,以至炫目非常。就好像那个近来半月敛尽圣心疼爱的人,也在用最短的时间,透支着一生的宠爱。

而我的身后,关于那个女人的剧情,于我而言,已然落幕。

正如无边落木,萧萧直下,陷落入泥,再难复还。

永春门的车马,已然等候多时。

待坐稳了出发了,我终于忍不住欢脱起来,天呐天呐,我终于出宫放风了,心中的小鹿也开心的踢踏踢踏。

飞驰的马车带着我和太医正,片刻间就脱离了厚重沉闷的宫墙,一头栽进了京城幻彩的灯堆里。

这种感觉,像是幼年的我,恣意跳进了欢乐的波波池里,那种满足无可比拟。

天色已然泛黑,街上的人开始稠了。各色花灯早早亮起,用尽所有魅力往自家生意招徕着人缘。趁势卖杂货的小贩儿也出来了,挑着担子,推着车子,百样琳琅,满目新奇。

绣样儿多到数不清的手绢儿,奇特材质配搭而成的珠花,琦瑶美玉雕成的首饰,巧夺天工的器顽……我简直要看花了眼!

人一多,车便行的极慢。我把上半身从车窗探了出去,就这样看见什么直管双手一搓,怀里一揽,自然有身后护送马车的谢参军付钱。

他气急败坏:“喂喂,我说,悠着点买啊!本参军就这点俸禄!”

我哈哈直笑:“别逗了,你去找圣人报销了便是。”

一提起什么“圣人”,我便恨不得把所有摊子整体打包带走。瞧见他对皇后那副样子,本来皇后挺讨厌一人,硬是因为他叫人感觉可怜。

我赶紧摇摇头,算了算了,不想!现在是玩的时间!

若说这上元节的场面如何,满城花灯亮若白昼,一夜鱼龙舞上银河。各位请自行参考辛弃疾的《青玉案·元夕》,此刻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而当我一激动顺便从人家小孩的冰糖葫芦上咬了一口之时,我发现我的状态可能是开心疯了。

那小孩倒不哭不闹,瞪着大眼睛瞧着这个“动若脱兔”的姐姐,一脸的难以理解。我嚼着那口酸甜,兴奋的跟那孩子挥手:“嘿,回见啦!”

太医正终于忍耐不住,幽幽的开了口:“我说这位女史,不如让老臣为你把把脉,瞧瞧你这初春气脉蒸腾,心浮气躁之症啊。”

我把头抽回来,哈哈笑着。出了宫就别在端着宫里那一套了,我从新买的宝贝中抽出几样年纪大些可以用的,塞进了他的怀里:“太医正大人,既然今夜您不能在家团聚,这几样便送给您夫人吧。可莫要拒绝,也不贵重,只当玩物戴着有趣,图夫人一乐吧!”

太医正抚髯笑道:“你啊你啊,净叫人又好气来又偏生喜爱。”

我捧着脸:“谢谢大人。大人快抓紧时间,多看看灯呀!”

说罢我将马车左右两窗的帘子都开到最大,现在,整个世界不可不谓流光溢彩满堂辉,火树银花不夜天了。

而当所有的花灯都是花红叶绿,色泽自然之时,却突然一座迥然不同的人偶灯映入眼帘。

我心中一震,急忙叫车夫停下,立刻跳下马车近处观瞧。

谢参军见我面带异色,也即刻下马跟了过来。

这盏人偶灯,实在是太诡异了!关键是,它的模样还似曾相识。

只见它通体绿色,浓艳浅淡的绿,层峦叠嶂的绿,一层层一圈圈绘成立体有致的面庞。浑身最夺目的便是人偶额头之上带了个铁箍,铁箍直挤压的满脑袋的皱纹沟壑纵横,而皱成疙瘩的眉头下,两颗往外突出的眼球像是能被勺子轻易剜去的模样,叫人悬心。

还有那朝天鼻的两个大鼻孔,又大又圆,匠人门也是手巧,连鼻孔两个窟窿眼儿也能糊的这般细致。又在墨绿色的勾画下,完全成了两个黑洞。我试了试,每个鼻孔真的能容纳我的一只拳头。

而嘴巴却是极小的,像孩童的吸奶时候的嘴,像鸭子玩偶的嘴,鼓鼓囊囊,圆而外撅。

我前前后后,上上下下,来回细看。才发现这不就是曾经那座差点把我吓尿裤子的人偶!除了先前见的那个是泥塑成,浑身土色,许是掉了绿漆颜色,至于形状,一模一样!

我不由得问道:“谢参军,你可知这人偶灯什么出处?”

谢参军交叉双臂抱在胸前,又上下打量了几眼,直摇头道:“这还当真不知,不过这是一人正在受刑的模样。”

“啊?受刑,什么刑?”

“是一种轻可剜眼,重可碎头的酷刑,叫‘猿猴戴冠’。那头上的铁箍可以不断拧紧,以做刑讯。若犯人不肯招认,眼珠便随着铁箍不断拧紧而努形于外,再用铁勺或者小刀,便能轻易剜下双眼。”

我听的胆寒发竖:“这么不吉利的象征,这店家怎么摆在门口啊?别人家都是摆着福禄寿喜财五神,这家倒好,也不怕招来晦气。”

这时一位老者从店内出来,只见他头戴软裹幞头,身穿翻领袍衫,腰挂几串钥匙,一副掌柜模样。

他瞧了瞧我们嗤之以鼻道:“你这丫头竟说胡话,这是咱们制灯油,蜡烛、一行的祖师爷。市面上这几十年才兴起用的新蜡乃祖师爷亲创,倒由得你们这些黄口小儿在这里置喙。况且祖师爷离世后已羽化为烛仙,逢年过节的,自是得礼敬一番,以祈得生意顺遂!”

瞧着这老者夸夸其谈的样子,手指还指指点点。我心中不忿,明明就是看起来阴森古怪,过节呢再吓着人了……再说,他且泥菩萨过江自身不保哪里还能护佑别人。

我便直戳戳的说道:“那您们的祖师爷,为什么会罹罪受刑呢?到底塑起他平素时候的模样,忘却这屈辱之事,岂不是更好。”

老者瞪大了眼怒火蹿腾,但碍于谢参军一身铠甲,未再争论,只摔了半扇大门,没去了身影。

话一脱口我便有些后悔了,到底他是一位老者,且确实是我冒失在先,叫人家怒骂几句也便罢了。

于是我急忙追了进去,选了货架上几盏造型好看的香蜡,招呼小伙计替我包上。虽说我心底有关于这座人偶像更多的疑问想要向掌柜的打听,奈何现在谢参军在外侯着并不方便,只悄悄记下了此店家的地址和名字。

这家店名略带诙谐——“阿苟灯烛坊。”

原来这北境王李灈竟然在怪塔中私供烛仙儿。

若不是今日见闻,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知晓塔中所塑偶像是为何方神圣了。倒是不知左相和皇上对此事是否有所耳闻。

我心中默默揣度着这件事,只盼尽快再得了时间和那老掌柜攀谈一番。

在左相府门前下车之时,皇宫的方向燃爆了千朵烟花。

一早就听闻宫中吵嚷着这场惊为天人的烟火盛宴,说是西凉节度使进贡入京的奇工巧物,光小心翼翼的运送,便花费四个月之久。

彼时听闻我便心中嗟叹,西凉之地战火正盛,若是早些能把这些火药制成火弹,也能早见分晓了。

没见过的平民纷纷驻足,惊叹道:“瞧呐,皇城头上在下金雨!”

“哎呀,真好看真好看!不仅有金色,还有红色!”

“这是上天对咱们大周朝的庇佑吗?”

听到此句,我不禁掩面而笑,惹的谢参军疑惑:“女史何故又发笑?我等皆被此景所撼。”

我莞尔:“有何喜祸,世人皆惯于求告于神佛,奈何神佛只是我等凡夫之榜样,而非庸恶之人的登云天梯。”

“哈哈,姑娘的见解,立意新颖。”

我回眸一望,原来是鞭刑那日所见过的李家大公子。

他特意迎客而来,举手投足间尔雅端正,在与谢参军和太医正互为施礼后,便把我们请进了府门。

这左相府内,自建筑到摆设,墨守成规,规行矩止。无一处粗简有失,更无一处极奢僭越。

种种细节,但可见左相之心性。

大公子礼貌说道:“家父此刻正在宫中赴宴。今日既是上元佳节,便在花厅摆了一席,略备薄酒,还望各位不弃。”

太医正接过话来:“大公子好生客气。吃酒事小,倒不如叫臣下,先瞧瞧三公子的伤势如何?”

大公子叹气直笑:“我这三弟,在床上趴了不足五天,便已然下床走动了,这会子已然在花厅候着了。”

“哇~”,我心中暗暗惊呼,随即又不禁笑道,难道这鞭刑,也有真打假打,伤肉或伤皮的区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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